长葛县。两日之期到了,王大户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。
这出乎张寻的意料。常言道,民不与官斗。预想中,王家人即便不亲自来登门道歉,也至少会派人赔礼,送上请柬。没想到竟然完全无视“两日之期”,全当没听见。这王大户究竟是什么来头?是什么样的底气让王家竟敢无视张寻的威胁?
张寻愤怒之余,更多的是好奇。
言出必行,他当即叫来护卫都头褚良,点齐一百亲军,顶盔带甲,全副武装,气势汹汹直奔“王家坊”。
张寻未披甲,仅穿浅红的都指挥使官衣。由于戴不惯唐人的幞头,只将头发束起。骑着一匹高头黑骏马,行在队伍最前。身后一左一右跟着贺齐和宋蛮。
居移气,养移体。贺齐和宋蛮两个苦命少年,在张寻身边待得久了,气度也日渐不凡,加上原本就俊俏,此刻均是银盔银甲,手持银枪,胯下白马,更显英气逼人,仿佛画中天将一般。
贺齐左边,另有一骑,黑甲黑马一个黑脸大汉,满脸横肉,提着一只狼牙棍,好似凶神恶煞。此人正是护卫都甲队队正马有养。
马有养凭着天生神力,在裴家寨一战立下功劳,被张寻当场赐名,还调入了护卫都。从此就是护卫都中仅次于褚良的第二个魔头。他训练士兵极为严格,每次考核,都有人数过半不能达到他的要求。其实这主要是因为马有养自己身体素质太好,他总按照自己的标准要求手下。很多已经相当优秀的士兵,在马有养这里还是不能达标,因此常跑到张寻那里哭诉。张寻为此没少找马队正单聊,要他对士兵的要求“正常”一点。可这汉子就是固执己见。张寻没法也只能听之任之。毕竟对手下要求严格,不能算是错误。张寻只好经常给护卫都甲队的几个“家庭委员”开会,让他们多关怀伙内士卒,一旦发现不良的思想动态,及时给予关爱和疏导。
宋蛮的右边,也有一骑白马,唤作“千里银河”。马上端坐一员小将,英气更胜于贺、宋,正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护卫都乙队队正汪渑。这少年败在了赵东阳的双杆猎枪之下,因有言在先,无奈投了军。张寻也兑现诺言,让他做了队正。
一马当先,五马并行,一百铁甲护卫紧随其后,猛将褚良压阵行在队尾。步履铿锵,铁甲铮铮,惊动长葛县仅存的一些百姓探头探脑沿街观看。好事的聚在一起议论着这伙军士的目的。有消息灵通的,言之凿凿的说王大户就要倒霉。
路上贺齐问:“九哥,到了王家如何处置?”
张寻若有所思,没有回答。一旁的马有养听见,大声说:“那还用问?自然不能轻饶了王家。杀一批抓一批是必须的,财宝粮食也得给他搬空!”
小将汪渑听见,撇嘴说:“哼!形同匪类!”
宋蛮听了抿嘴直笑,马有养没听清楚,问:“小汪说的什么?”
张寻说:“好啦!到了王家,没我的命令,谁也不许轻举妄动!”
众人允诺。
队伍转过后街,就到了王家坊前。发现王家坊前竟然聚集了三五百人,将整个道路堵得水泄不通。看这些人的穿衣打扮,应该都是长葛县的寻常百姓,不似王府中人。这群人见到张寻他们来了,忽然一齐跪在地上,齐呼:“军爷请回!”张寻皱了皱眉。心中暗叹,王家得人心到如此地步?
张寻给马有养使了个眼色,这个恶汉心领神会,提着狼牙棍催马上前,大声道:“哪里来的刁民!敢阻我军去路!要命的赶紧滚开!若赖着不走,休怪我铁棍无情!”
马有养夜叉般的长相,舞着铁棍砸得地上土石乱飞。跪在前排的百姓受了惊吓,呼啦一下向后涌去。与后面的人挤作一团。好一会才恢复平静。然而这帮百姓虽然后退十余步,却仍然堵在路上,无人散去。
这时都头褚良从队尾挤到前面,见到如此场景,勃然大怒。高声号令全军:“弓箭准备!”唰的一声,一百张弓搭箭拉弦,瞄准了前方堵路的百姓。
见官军弓箭上弦,百姓一片哗然。胆小的已有躲闪到街边廊柱后面去的。但更多人依旧跪在地上,还互相搀扶着,形成一堵紧密的人墙。很多人对张寻军怒目而视,更多人则是淡定坚毅的表情,仿佛抱着必死的决心。
说实话,这样的行为,让张寻无法理解。他本以为这些人是受人鼓动,或不明真像,或为了一点钱财,来这里聚众闹事。只要亮出刀箭吓一吓,人群就会屁滚尿流的逃开。却没想到,这些人显然不怕死。
人的行为都是有理由的。特别是赌上性命的行为,更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。这些百姓,究竟是为了什么,才会冒死阻拦自己对王大户动手?难道都吃过王大户施舍的粥吗?看其中很多百姓的穿戴,不像是连粥都吃不上的乞丐啊。
张寻挥手让部下收起弓箭,催马来到百姓跟前,高声说:“我是忠武军指挥使张寻,请问诸位乡老,缘何阻断我军去路?”
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上前说:“小民斗胆问一问将军,大军可是要对王大户不利?”
张寻仔细端详了一下老者,穿着光洁,佩戴考究,不像寻常百姓,想是当地商户,应该就是这出“百姓请命”戏码的总指挥了。张寻板起面孔,正色道:“我军效忠朝廷,戮力同心,抛头洒血,讨伐巢逆。来到长葛,是为国效力。地方大户,受国朝庇护,积粟成山,得享富贵。如今国家有难,社稷将倾,正是富民为国出力之时。不想他王大户为富不仁,见我勇士过境,竟然一毛不拔,不愿为国出一粒米,一文钱。天下太平,坐享其成的时候有他。国家危难,需要仁人志士为国尽忠的时候就不见他。这样的大户,人人得而诛之,难道只是我军要对其不利吗?”
一席话说得那老者脸上一会青一会白,没了言语。站在老者身后一个尖嘴短须的中年人见状,站了出来,向张寻拱手道:“小民城西聂记米行掌柜。闻将军言,不敢苟同。”
张寻:“讲来!”
聂掌柜:“小民闻‘能者多劳。’又闻‘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’。国难当头,将军文韬武略,挺身而出,自是能者,小民无尽钦佩。而他王大户,家主王员外过世多年,只剩一家孤儿寡母,乱世中勉强维持一个家业。即便如此,王家仍然开粥厂,广布施。招抚流民,救济孤寡。敢问将军,流血流汗上阵杀贼是为国出力,出钱出粮保境安民,就不是为国出力了吗?”“是啊是啊!”众百姓一齐乱哄哄的说。
果然是商人,好一张巧嘴,黑的也能说成白的!张寻不能这样就被驳倒,冷笑一声,说:“好一个保境安民,为国出力!他王家保得是哪国的民?出得是哪国的力?巢贼来了他做顺民,官军来了他就避而不见。这是不是说明他对朝廷不忠,心向巢贼?如此王家便不是什么大户,而是国贼,我身为官军指挥使,讨之岂不是名正言顺?”
聂掌柜也被说得哑口无言,只好扑通一声跪下,哭腔说:“冤枉啊!王家人和巢贼从无瓜葛,也从来心向朝廷,忠心耿耿啊!”其他百姓也一齐央求,连呼冤枉,求张寻放过王家。忽然又有百姓高呼:“刘县尊来了!”“刘县尊为我们做主啊!”
张寻回头一看,从另一边小路上来了一顶小轿,正是县令刘师乙。
刘老头来到张寻跟前,深鞠一躬。张寻问:“刘县令可是来劝我别动王家?”
“非也。老夫是来求张将军,给我们长葛县留一点人口,不要让这千年古县,成为一座空城。”说着话刘师乙竟然老泪纵横。
张寻听得奇怪,说:“刘县令这是哪里话?我何曾掠过你长葛人口?”
“将军是没掠我县人口,但是如果将军灭了长葛王家,那长葛早晚会变成一座空城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因为这城中最后的三百余户,有两百七八都是王家部曲。王家要是不在了,这些人自然就都散了,长葛县也就不复存在了!”
原来,长葛县现存的大部分居民都是租用王家店铺经商的商户,小部分是王家的杂役,在官方统计上,统统都算是王家合户。因王家是受唐朝税收照顾的“衣冠户”,其部曲合户统统可免杂役,可以少交不少杂税。这些商人随便换个地方经商,没了作为“衣冠户”部曲的优惠待遇,都要多交一倍的税。因此才舍不得离开长葛。而王家又能善待这些商家,不仅店租极低,还允许拖欠,并不催逼追缴,因此深得这些商人爱戴。
刘县令说完,张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敢冒死阻拦自己。还是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”!刘县令这些话不但没能让张寻回心转意,反倒更让他生气。他看着眼前这些商人,高声说:“都给我闪开!国家危难之际,你们却自私自利,只求自保,整天盘算着如何少给国家缴税!不愿为国家出力也就罢了,别人为国奋战,你们竟然还有脸阻拦!都给我闪开!否则休怪我刀剑无眼!”
“呵呵,张将军好大的官威啊!”忽然从王家坊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。张寻循声看去,发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,由侍女搀扶着,缓步走来。跪地的百姓见了,纷纷叩头,齐呼:“家主!”
终于见着王家人了,没想到王家家主,竟然是一个弱女子。
那女子见了张寻,说:“张将军也是求全责备,错怪这些百姓了。近些年战乱连绵,我长葛百姓,哪家哪户没为朝廷贡献过自己的子侄?可结果呢?战乱无止无休。各路节度你方唱罢我登场,过路的人人都称自己是为国效力,可有几个是真正替大唐天子打仗?各自争夺地盘罢了。这样的世道,张将军也怪百姓只求自保吗?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国效力,谁能证明?谁知道你是不是狼子野心,拥兵自重呢?”
好犀利的言辞!张寻暗自赞叹。这王家家主果然不同凡响,真是巾帼不让须眉!